關于幾米(二)
    

1993年底,我还在广告公司上班。那一年,我在工作上遇到前所未有的低潮。一个寒冷的冬夜,我迷迷糊糊的走进一家位于地下室的命相馆,我还清楚记得,那个纹着两道浓黑夸张柳叶眉毛、声音粗嗄的女相士,用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,叫我从眼前一个盛着米粒的小圆盒中,随意捏出几粒米来。她用艷红的指甲拨动米粒,又随手画了一些符号,然后面无表情的说:「你不要再寄人篱下了,要自己创业。1995年将会大发,独当一面,不费吹灰之力,财源滚滚,从此平步青云走上人生高峰!」

这些话让我心甘情愿的付钱,快乐的走出命相馆,觉得人生一片光明。

隔年我结束长达十二年的广告生涯,作一个全职的插画工作者,没天没夜的画图。日子简单平静而美好,但是我实在想不透,这样的工作,这样的收入,凭什么会大发。

我幻想着美好的未来,心中一直默默期待1995年快点到来。

95年才刚过完农历新年,二月下旬,我在睡梦中被左大腿的剧烈抽痛所惊醒。叁天后大腿失去知觉,一开始我仍天真的以为,只是一时不小心的撞伤或者肌肉拉伤,医生找不出疼痛的原因,治疗无效,我也不以为意。一边四处求医,一边画画。疼痛持续加烈,而我日渐衰弱。在一个初夏的午后,我几乎昏倒在求诊的街头,太太扶着苍白衰弱的我,直奔荣总急诊。

第二天,在母亲节的前夕,主治大夫面色凝重的暗示我得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,也就是血癌。我就像八点档连续剧中遭逢天人惨剧的主角,放肆的大哭大闹,一直哭到昏昏沉沉的睡着了。再醒来时,病床外的花篮已堆得满满的,甚至有些已经开始枯萎了。

我没有任何选择的开始接受化疗,结果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,悲惨极了。呕吐,发烧,昏迷,疼痛……在医院住了六个月,我整个人完全变形,浮肿的大脸,光秃秃的头顶,惊恐无神的双眼,永远戴着口罩,连站都站不稳。我精疲力竭的与死神搏斗,日日流下无助的眼泪。离开医院的那天,还是个狂风暴雨的颱风天,我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想快速逃离医院,心里暗暗发誓,永远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!

1995年,我什么事也没有做成,躺在医院的单人房,与世界隔离,谢绝访客,流泪度日,每天有一大堆医生护士服侍,不断输入别人的血红素,血小板。日日期待自己的白血球能够争气一些。

我常常回想,生命里这一段惊心动魄的转折,到底要对我的人生作何提醒。我是那样一个冥顽不灵的笨蛋,躺在医院里,吞嚥困难的时候,还满脑袋在回味美食的滋味,心里盘算着离开医院以后,要立刻去吃遍各大美食名店。生命的变化太快,太残酷,来不及准备,也无法预料。所有的美好都在当下。而所有的变化也变得美好。

我感念那一段饱受折磨的伤痛时光,让我变得感性而敏锐,许多平凡的小事变得重要,而许多非凡的大事又变得无足轻重。

回想女相士当年的铁口直断,她说我日后会独当一面,没错。疾病的伤痛是无人可以替代的。说我会不费吹灰之力,财源滚滚,没错。我只是躺在床上,保险公司就自动送来百万巨款的理赔金。说我会平步青云,步上人生高峰,没错。我像皇帝般的受到被美丽的妻子,仁慈的护士和医术高明的医生二十四小时全心全意的呵护。

我终于明白那一年生命大发的意义了。